我又沉默下去,身后的他们也没了交谈的兴致。天光既晦,视线尽头却亮起了灯火。
我说:“再走一会儿,我们进城过夜吧。”
连赶半个月的路,总算遇到了人烟聚集之地,小布兴奋地直拍我的肩:“好,你快点,快点!”
“马要累坏了。”我虽这么说着,却还是忍不住催了一鞭。
马匹四蹄飞奔,扬起一片尘雾。我放下了车帘,免得让灰尘沾到戚伤桐的身上。
灯火映照的城门逐渐近了,我眯起眼远眺,读出城门上的两个大字:“允城。”
小布便更高兴了,说:“这里没有仇人,快走,我想睡在床上。”
我失笑,松了松缰,让马跑完最后一段路。
城门守卫虽不多,我们入城时也经了一番繁琐盘查,三人都被叫下了车,一个卫兵上前来盘问,另一个钻进车内,不知要搜寻什么。
“干什么的?”
戚伤桐坦然自若道:“在下姓戚,族中行十二,与家仆出游归返,欲进城逗留一晚,明日就离开。”
车里那位钻出来,点了点头,盘问我们的守卫神色有变,恭敬道:“请进。”
我正欲上车赶马,戚伤桐却拦住我说:“等一下。”
他竟与那些守卫闲谈起来:“请问允城如今是何人执掌?”
守卫回答:“现在的城主是秦与山大人。戚公子若要见他,小人现在便可引公子去他府上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戚伤桐道,“我不想见。”
守卫低头称是,将我们让了进去。
天才刚刚黑,街上已少见行人,各家店铺、房屋内的灯火烛光明亮,热烈的喧声被隔绝在门板之后,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一缕惹人神往的烟火气。
我回头看见城门已远,这才开口说话:“刚才有个人从我们的车底下钻过去了。你是故意停下来吸引守卫的注意,等他跑出去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你认得他?”我刚说完,便摇了摇头,“不,我应该问,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那样?”
“大约是个通缉犯吧。”戚伤桐说,“否则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出城门呢。”
“也是。”我对他一时兴起的出手相助再也懒得质疑,只说,“不被牵连就好。”
沿街转了两个弯,我们在一家客栈下榻。洗劫了燕洪廷以后,戚伤桐花钱极为阔绰,给我们两个“仆人”也各要了一间上房。
我偷偷问他:“戚家的公子就是这样花钱的?”
“哪家的公子都是这样花钱的。”
“戚十二的名字叫什么?这是哪个被你冒名的亲戚?”
他一笑:“我定居空庐之前,戚家还没有老十二。”
“你可真敢冒险。”
“在这些人面前,暂时是穿不了帮的。”戚伤桐气定神闲道,“他们连你们俩是傀儡都看不出来。”
走在最前头领路的店里伙计已不知不觉将我们甩了一大截,停下脚步招呼道:“公子,您的房间在这!”
戚伤桐快步走了进去,扔下一句“送一只浴桶进来”,便用一块银子将那人打发了去。
上房床上的被子柔软得像水,我几乎已忘记了在一张体面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。只可惜这么好的床让我来睡实在浪费,光滑的缎面被子与草席地板于我而言没有区别。
反倒是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,隔壁淅沥的水声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是他在沐浴。我转过脑袋,朝向挨着他房间的那一面墙。他现在是在用手试水温,还是已经脱了衣服悄无声息滑进浴桶中了?
我眼前浮现出他后腰上的淡淡淤青,那是前夜被不经意间压在身下的石头硌出来的。我耳中的水声越来越响,从温和的水花泼溅,逐渐幻化为暴雨中驰奔的巨浪,腥咸的湿意仿佛已溅到了我鼻端,然而在下一刻,一切幻想与隔壁的声音一道戛然而止。
我茫然低头,看见被子被我扯出了一个洞。
忽然,隔壁又响起“哗啦”一声。我心念一动,刚刚凝眸,湿溻溻的脚步声紧接着响了起来。他从浴桶中出来了,可千万不要摔跤。
我们自是没有隔天离开,而是在允城逗留了几天,一为购置必需品,二为让马好好休息。
允城虽然地处绀州,却已没有桃仙镇那般外道横行的风气,盖因近三年来治管此地的是位秦氏出身的大人,秦家虽远不够资格跻身五大世家,却也是旃州那边小有名气的望族。
将这些告诉我们的是个铁匠,不知道她原本是哪一路外道,但自从秦与山入主允城后便与城中其他外道一样开起了阴阳店铺,表面上卖的都是普通物品,暗地里也承接别的生意。我们要买马掌,戚伤桐流连了四家铁匠铺后,进了这位娘子的店面。
“允城原来是谁的地盘?”
“火衣派。但有一天他们突然退出了允城,接着秦与山就做了城主。”
“火衣派被秦家抓到了什么把柄吗?”
“哪有,秦家花了钱了,谁会跟钱过不去。”她懒懒地一笑,“贪得无厌,爪子越伸越长。”
戚伤桐问:“秦家?”
“谁都一样。”她抓起扇子对着自己用力扇了几下,好像不愿意再谈下去,“公子若没有别的事,就不要耽误我时间了。带我去看看你的马吧,你们自己大概是不会换马掌的。”
她锁上店铺,跟着我们回了客栈。沿途中,街道上忽然响起一声吆喝:“死囚送斩,闲人退避!”
走在我们前面的行人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通道。
铁匠娘子讥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“让一让,不然他们会拿鞭子抽你的。”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退到路边。
一辆囚车吱吱呀呀地从我眼前驶过,里面装着一具筋骨松散的身体,和一双闪着尖锐怒意的眼睛。
那双眼一开始只是平平直视着押车的人,当我目送他远走、准备移开目光之前,他蓦地回过头来,目光盯在我的脸上。与他对视的那一刻,我已从他目中找不见愤怒,仅剩一些怅然。
“那是谁?”戚伤桐问。
“不是说了,死囚,每隔两天就要斩一个。”
“他所犯何事?”
“都是要死的人了,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。”铁匠娘子轻嗤一声。
戚伤桐发出一声微小而轻盈的叹息。我忽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了。
铁匠娘子去了客栈的马厩,利落地拆下马蹄上的铁掌,将新的一个个钉上。她将磨损了的旧马掌收了起来,抹了一把汗,对戚伤桐笑道:“允城不宜久驻,戚公子早日走吧。”
戚伤桐面露诧异:“原来你知道我?”
“先前看见你带着傀儡,心里有了些猜测,但不敢认,直到刚才才敢确认。”
戚伤桐笑问:“这是为什么?”
她将一只旧马掌放在手心,让他来摸:“一个多月前,它们的铁掌也是我换的,这上面有我的标记。它们当时的主人是个趾高气扬的富家少爷,向我打听公子下落,我受别人嘱托,给他指了个错的方向——”她见戚伤桐摸到了那块印记,便露出一个爽朗笑容,“既然公子已杀了他,我就不必担心他回来找我报复了。”
“我没有杀他。不过他就算是要报复,也不会找你的。”戚伤桐道,“替我谢谢那位嘱托你的朋友。”
铁匠娘子一愣,随即道:“好。”
第四天,我们动身离开允城。小布很不乐意,说客栈的床他还没有睡够,嘟嘟哝哝地爬上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