兄习能不能习惯与他共处一室。”
我摆摆手:“我哪有那么挑。”
当我打开那间最小的屋子的门,才明白他的意思。
此间住的是“四无公子”。
“好久不见啊。”我咧嘴和他打了个招呼,“我该叫你什么呢,总不能也叫你戚兄吧。”
他。或者说它,安静地靠在墙角站立。虽然一双眼睛都没有了,不知怎地,我被注视着的感觉却更强烈了。
我一直有些好奇替身傀儡这种东西是如何运作的,在我从小到大听的故事里,此物被传得十分邪乎,有说主人需剥离一部分魂魄分给它,才会令它处事说话与主人相似到不辨真伪的程度。
这一尊看着不像。我走上去,试着把手贴在它平滑的脸上摩挲几下,又拍了拍它的肩膀与胸口。确定了它真的没有反应,唯有戚伤桐的铃铛响起后才能活动。
我心里那点对“四无公子”动手动脚的歉意立马消失了。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似乎也一并消弭,我安心地占据了房间另一个角落睡去。
隔日清早,我与戚伤桐在廊下碰面,他神色古怪地问我:“连兄与我的替身傀儡相处得还习惯吗?”
我道:“谈不上好不好,相安无事而已。”
“是么?”他没再说什么,走下台阶,照例去用手欣赏他的花。
我急忙道:“小心前面!”昨天傀儡童子洗的被子架在院里晾晒,他走到跟前,伸手摸上未干的被面,轻笑道:“我不是瞎子。”随后绕了过去。
妇人秦氏依旧是午时来的,她接过鹦鹉,对戚伤桐连连道谢,临走前留下一块碎银。
戚伤桐拈起银子掂了掂,皱眉道:“太贵重了,请您拿回去吧。”
秦氏执意不肯收回,说:“公子前几次都没收酬劳了,我一深宅妇人,也没有门路去弄公子需要的料子,求公子收下吧。”
戚伤桐放弃了与她推搡,将银子攥住了。
她显得很高兴,深深行了个礼,与他告辞了。
戚伤桐说:“再会。”
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,我才对他说:“真奇怪,一个深宅妇人又是怎么找到你的?”
他转向我,唇边噙着清浅笑意:“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,也没什么奇怪吧。”
我欲言又止。
他竟猜出我在想什么,直接道:“连兄有所不知,泷州外道横行不假,此地百姓却不像你们想得那样受尽荼毒,多数人早已习惯了与巫、尸、鬼共处,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有几分能耐的工匠罢了。”
我有些心虚地垂下眼,说:“我已不是妙殊宗的人,别说什么你们我们了……”
他讶异地将眼睛睁大几分,道:“好。”
小木和小布才从自己屋内出来,原来他们是刚刚睡醒。一看到戚伤桐手里的银子,就欢呼道:“我们有钱了!”
小布拉着他的手,兴高采烈地说:“公子,我们去山海大集吧。好久没有去了。”
戚伤桐低头看他,温声问:“你们想买什么?”
小布撇撇嘴:“买几张鲛皮,好不好?天天洗东西,我们手上的皮都要泡坏了。”
戚伤桐用力咳嗽起来,耳朵都红了。
小木说:“我不要,我可以换备用的胳膊。”
戚伤桐拍拍他的头,道:“总有买得到的东西,那就去吧。”
山海大集是外道中人组织的集市,每季只开一次,为期半个月,地点在泷、?、绀三州轮换。以前宗门的人习惯把它叫作鬼市。我还没去过那种地方,不由有些好奇。
小木乜了我一眼:“正道中人要进大集,是得上缴一大笔钱财的。你这未来正道魁首的魂魄也能在市上鬻出个天价。现在你既不用出钱也不用被卖,算你走运了。”
我笑道:“沾了你家公子的光。”
他又露出那毫无温度的笑容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我们当晚就要出发,戚伤桐下午便指挥着童子将仓库里的傀儡都搬了出来,一部分被他们拆了开,只留下腿和身子,两个下半身拼在一起,变成四脚着地的模样,像一匹怪模怪样的无头马。一共拼出四匹马,又用剩下来的上半身拼出一个乘舆,傀儡童子从屋后推来四个大大的轮子,安在舆车两侧。
一副让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车驾便成形了。
我咋舌道:“戚兄就乘它出门?”
戚伤桐笑得十分开心:“虽然跑得没有马快,但也勉强能用。最主要是能两用,连兄要不要坐上去试试?”
我怀疑他是故意的。
我扶着车辕爬上去,总感觉自己踩在、坐在人肉上,两个童子随后爬了上来,面露得瑟:“怎样,公子的排面大不大。”
我点头:“对,真威风。”
戚伤桐含笑望着我,抬手摇晃起铃铛。铃声足足响了一盏茶时间,拉车的马和院里其他的人偶全都缓缓活动起肢体,就连我屁股和脚底下也有轻微的蠕动感。
我跳了起来:“戚兄,这怎么坐啊?”
戚伤桐摸摸下巴:“连兄坐好压着他们便是,你越不敢坐他们动得越厉害。”
“你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顶着两童子幸灾乐祸的目光坐下,脸色难看地说,“你怎么不上来?”
“稍等一下。”他说着,又摇了一下铃。
一扇屋门在他身后打开了,无面道士模样的四无公子走了出来,动作既僵硬又轻盈地跳上车座,与我并肩坐下。他转过脑袋,声音从身体中发出:“我与你们同去。”
我愣住,目光越过傀儡,看见戚伤桐向我挥了挥手。
车下的轮毂辘辘转动,朝着院外驶去。
“连兄,请坐。”四无公子对我说。
我用手撑在座位上,不敢真的坐实。
“你和戚伤桐是一个人么?”
“这个问题有意思。”他沉吟片刻,回答,“严格来说,我是他,但他不是我。”他见我茫然,又道,“一个人的手能替他做事,别人见到那只手可知那是某人,可那个人本身能被叫作「手」吗?”
我装作听懂了,说:“戚伤桐从自己身上拿下了什么东西,才使你成为他?”
“连兄,这是偃门的不传之秘,你除非拜我为师,我才能告诉你。”
我对他拱了拱手:“那请受弟子一拜。”
四无公子发出规律的笑声:“连兄,我说着玩而已,你不要当真。”
我说:“我也是顺着你说着玩,隔行如隔山,你就算教了我我也学不会。”
天色渐暗,由十个傀儡簇拥着的车乘驶入一片百卉缤纷的山谷中。
小布伸长了脖子看,发出惊叹:“是春雀鲤,公子,回来时我要摘一车回去。”
春雀鲤不是鱼也不是鸟,而是一种有红蓝绿白四色的花,雄花蓝绿,形似孔雀,雌花红白,形似锦鲤,在东四州难以成活,西南地倒是开得像不要钱似的。
再美的花看多也没有意思了,四无公子说:“路途尚远,睡吧。”
泷地多山,一座连着一座,车驾穿山越岭,足足走了一夜,一觉醒来,在晨露未曦之际,我们来到一条河边。
河岸上已停着无数车马,人头熙攘。但真正的集市不在岸上,而在水上。
这一带河水流得较缓,水中停着大大小小上千船只,竹筏、浮木更是数不胜数,占满整个河道,两侧的船固定在岸,中间的以钩索相连。
船板上人影憧憧,一派繁华。